它与整个深圳和改革开放有关,准确的说,它是深圳发展的平行世界。
黄红红在深圳生活了 31 年。初来时 1987 年,是深圳特区成立的第 8 年,蛇口工业区出现的第 9 年。同一年,华为成立。在这之后 3 年,深圳交易所成立。她炒过股——1991 年,炒过房——1991、1994、2003 年,她的丈夫是华为第 54 号员工。
按她儿子潘泽兴的说法,“我们家应该发达的”。
历史叙述通常宏大,它乐于总结某一代人是红利享受者,某一代人拥有得天独厚的机会……但落到具体的个人,每一个节点好像都有一个平行世界在等着他。
这是大多数人的生活。
潘泽兴觉得有点糟。
1
黄红红本来在四海路 20 号的金竹园排队。队伍不长,但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这里和工厂离得近,黄红红担心同事路过,一眼认出她,判定她想发财想疯了。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女士在深圳蛇口工业区一家电子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她喜欢钱,但也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比方说旁人的眼光。就在两年前,她在深发展银行门口因此错失良机。她花了 200 多块——相当于半个多月的工资——在股票和一条裙子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过那时候确实没几个人知道股票是什么。即便在经济特区深圳,情况也一样。深发展、深万科几只老股刚刚发售,深圳证券交易所在 1990 年 12 月刚开始试营业。在蛇口培训中心的财务管理课上,前来授课的老师谈到了“股票”,工人们事后记起来,但当时都不觉得兴奋。
在 1991 年 11 月蛇口工业区里的这场股票认购上,股票依旧是个新鲜玩意儿。工厂里很少有人打算认购。黄红红尽管是一名蠢蠢欲动的排队者,但她对股票所知甚少,她甚至怀疑,就像一些人说的那样,这可能就是一笔不义之财。她因此心情复杂。
黄红红决定尽快离开金竹园。招商大厦附近有另一只队伍,她在那里站了没多久,就用 5 张身份证领到了5 张表格,有两张最后幸运地中签了“深中华”,代号 000017。一张中签表意味着认购 2000 股,一股的首发定价是 3.75 元。她向家里要了一笔不小的钱。
在这笔新潮的投资过后没多久,深圳的股票交易市场在 1992 年被突然涌入的大批购买者击垮,人们形容为一场“股灾”。8 月 7日,深圳市人民银行、工商管理局、公安局、监察局宣布发售新股认购抽签表 500 万张,凭身份证认购,中签率 10%。8 月 10 日发售前,全市 300 个发售点人满为患。在一些发售点,不到半小时宣布售罄,不满者砸烧了警车。
华为坂田基地,图片来自华为官网
“最亏的就是华为。”黄红红在今年 6 月总结说,“我们正好是在华为腾飞的时候就出来了,如果不出来,不知道多少个亿了,那我们一年分红都分多少辆宝马。想起来都疯了。”
黄红红两位在蛇口工厂的朋友在 1991 年加入华为,一直没有离开。不过两人在去年都罹患癌症去世了。黄红红带着犹豫的口吻说起这事,她拿不准这其中的因果必然。但压力是一定的,在富士康员工 2010 年成群跳楼之前,华为员工的非正常死亡更出名。
4
在关外,黄红红有过非常糟糕的经历。她回到家,发现房门大开,茶几上摆着一把匕首。又有一次,她在路上被人打晕,头部缝了几针。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圳的关外都不安全。一位住在华侨城的台商说,他们来深圳后,不敢去周边,就待在华侨城。最早的安保公司就出现在深圳。
因此在 2003 年,为要不要搬到关内,黄红红失眠了几晚。
自从搬出蛇口,她每次搬家都离深圳的市中心更远了。她还经历了几次不明智的买卖,包括处理了 1992 年上涨了 6 倍的 2000 股股票——她折价卖给了一位亲戚,换来了龙华沙湾附近一个铺头,回头她可以再以每月 800 元的价格租给亲戚。这是她工资的两倍。“赚了很多钱”。
铺头在一个农贸市场里,二楼卖衣服,一楼卖猪肉,在当时这样的市场很普遍,但没多久就露出即将被淘汰的迹象。《深圳市商业网点规划(2006—2010)》显示,农贸市场已经被列为市级、次市级商业区禁止发展的零售业态。“对现有农贸市场(肉菜市场)要进行升级改造,特区内原则上不再新增农贸市场。”
2000 年,黄红红开始经营一家邮政代办所。她花了 9 万元疏通关系,拿到一家工业区里的门店。工业区里有一座 23 层高的公寓,住着差不多 10000 名工人。在手机尚未普及时,黄红红在门店安装了 8 台电话,这些工人还是排队在打。她一次进 1000 张电话卡。发放工资时,一天里有超过 200 个人汇款。最多的时候,黄红红请了四个员工。
攒了一些钱后,黄红红在 2003 年有了又一次搬到关内的机会。
“是选择龙华,还是到市里面去?在龙华买,一个平米 3100 左右,市里没有那么好的户型,一平米五千块都不到。这边买大一点,那边就买小一点。龙华四房,市里三房。”
她是坐着中介的摩托车去看房的,位于龙华的这片住宅区刚刚落成,叫“ 365 花园”,小区入口处有喷泉,但周围还很荒凉。不过门口就有一个公交站,只要下车走进住花园,就无需担心治安危险。
“花园”在深圳有特别的含义。1987 年华侨城地产开发第一个商品住宅区东方花园盛大面世,在当时被誉为“深圳最好的别墅区”。此后,各式“花园”喷涌而出。没有谁不想住进花园里,它几乎是在深圳安定下来、过上不错生活的必需品。
黄红红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交了 300 元定金,确认了房子可以解决潘泽兴就近上学的问题,在第三个晚上终于没有失眠。之后的几年,她因为邮政代办所生意不错,常常夜里回家。潘泽兴就等在花园入口的喷泉旁。不过黄红红一直还想盖房子,“在偏一点的地方,龙华,只要你有钱,一下子就建十几层楼,不用干也好多房租”,“出租拿租金,平时住在花园里”。
潘泽兴朋友的父母里有成功的盖房者,这位深二代说,比起收房租,他们现在更盼望拆迁,并一夜获得千万甚至上亿的身价。他一位朋友的母亲,1992 年来深圳的女士说,在投资葡萄园亏损五六百万后,“目前就等着城中村拆迁。拆迁可能可以赔个四百多平方以上”。
这样的故事并不少见。在 2010 年,深圳岗厦与大冲两个城中村因旧城改造拆迁,几十位房东一夜暴富。
和他的母亲一样,潘泽兴认为,大部分在深圳的成功者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地产大亨”。他使用了一个李嘉诚才衬得上的词汇。
而他们家可能连真正的有产者都称不上了。365 花园在上涨到 158 万元时,黄红红的先生坚持要将它卖掉,他始终不理解黄红红对置业的热情。现在那套房子的价格在 600 万左右。
他们搬回了龙华牛地铺的握手房里。这是一间小产权房,无法用于申请贷款,无法以钱生钱。“没有金融属性”,黄红红仿佛置身事外地评价说。
搬迁在这座城市里也一直没停过。黄红红的代办所所在的工业区从去年开始拆除,这没什么好委屈的。邮政代办所的生意因为基础设施愈发便利,早就不行了。在整个深圳市,只剩不到 200 家邮政代办所,它们大多只勉强维持着不那么快速的快递服务。
工业区拆除后将在原地建一座 60 层高的商业中心。这里属于福田,深圳的市中心,它不再负责增加深圳的工业气质。工厂则搬去东莞的虎门镇和惠州的惠阳。东莞和惠州在过去几年已经接纳了大量从深圳搬离的工厂。
依然有大量的人涌入深圳,常住人口的增长幅度比 1980 年代更高。尽管官方公开的统计数据显示 2017 年深圳人口在 1253 万,但一些研究者指出,这里居住的实际人口已经超过了 2300 万。有人说,深圳容纳 4000 万人没问题。
随处可见建造中的高楼。城市最热闹的地方从罗湖转移到福田,又正从福田转到南山。驾车经由无比宽敞的滨海大道从福田区开往南山区,仿佛行驶在一个未来主义的游戏场景中。
黄红红有十多年没有再来过南山区。现在,这里是腾讯总部的所在地。腾讯新的总部大厦就在滨海大道上,两座塔楼由三座位于不同高度的天桥连接。“上次我和潘泽兴来这里,怎么这么牛逼。我说,之前我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我怀你的时候,我都在这里。”
她好像与有荣焉,又好像是平行世界里来的一位游客。
文/孙今泾 来源:好奇心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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