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月租金260元的无窗房,总计十几平米,即便是全天开着换气扇,也始终扇不走那股湿漉漉的潮气和发霉的味道。
在北京地铁昌平线生命科学园站下车,穿过占地9万平方米的永旺国际商城,从一条沿路满是小贩的主街径直往北,朝东半壁店村内走200米,当道路窄至一辆单行车道宽度,周遭的热闹散去,大胜蜗居北京的出租公寓就到了。
东半壁店村和同样毗邻京藏高速的史各庄、定福黄庄、西半壁店,从南到北一起连成超级城中村,在媒体报道里它们共同被叫做北四村。
地图上的北四村位于北京西北五环,距离四环直线距离10公里。随着北京城市疏解政策,北漂群体不断从市中心往外环迁徙。2010年,著名的“蚁族”诞生地唐家岭启动拆迁腾房工程,位于唐家岭正北方向5公里的北四村成为了蚁族们新的蚁穴。
2017年11月3日,从高处俯瞰北四村。
伴随着村民不停加盖的自建房和飞速上涨的房租,大胜眼睁睁看着北四村的出租房从空置无人到供不应求。不足4平方公里面积的村落,涌入了9万多租户。
这里的租户多为大学毕业生,和当年唐家岭的蚁族状况近似。他们中有不少从事IT行业。大胜居住的公寓中,百八十间屋子,相互认识的就有十几位程序员或者以程序员为梦想的年轻人。他们大多非计算机专业出身,通过一些培训机构学习而半路出家。
BAT等创富神话,吸引着一批批年轻人投身互联网行业。在朋友圈刷屏的西二旗程序员月入五万,是北四村蚁族程序员的目标和梦想。
北四村居民除了在本村或邻村工作,另有相当一部分工作在互联网企业的集中地之一“上地”。
北四村被新建设的楼房和园区包围,村内相对“脏乱差”的环境,也使这里在2013年被列为治安、交通、消防乱点。如今,中关村生命科学园三期暨“北四村”棚户区改造和环境整治项目已经启动,拆迁已是必然。
仿如今日面貌换新的唐家岭,未来的北四村不会是集纳蚁族的地方。何去何从,萦绕在每个人心里。
没找到程序员工作,他当了共享单车运维
拥有2000多万常住人口的北京,一半的人住在五环之外。北京统计局、国家统计局北京调查总队2015年5月发布的北京环路人口分布数据显示,五环以外有1098万常住人口,占全市51.1%。其中有422.5万人的常住外来人口。
400万人有400万个北漂理由。现年30岁的大胜来北京闯荡,是几经辗转的结果。本科生物师范类专业是家里人给选的,在他山东老家,教师是份安稳富足的工作。2010年毕业后,大胜脱离了既定的轨迹,他告诉父母要出去闯闯,被极力阻挠,双方吵了整整三天。
大胜后来去了东北呼伦贝尔的一家味精厂,4500元的月工资,在当地已是高薪。从底层扛钢管的职工做起,一年半时间他成为管理仪器的技术主管。后来他被一个高中刚毕业的19岁年轻人,也是车间主任的亲戚排挤。一位在北京做房地产销售的前同事打来电话召唤,来北京吧,别在东北浪费青春。就这样,2013年9月,大胜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回忆起当年的年轻气盛,如今住在北四村出租房里的大胜煮了一把素面,拿一根大葱蘸酱,就着咸菜凑合了一顿晚餐。身边是他去年在村口花50元抱回的小猫,猫粮吃完了,正眼巴巴地盯着盛面的碗。
大胜住的这个出租公寓在百度地图或高德地图上都找不到,也没有正式的名字,共5层,每层有10到20个房间不等,整个楼呈L型构造,楼外边立着两棵大树和几堆土坟。只有寄收快递的时候,写上武夷公寓,快递员能找得到。
北四村里有不少这样的公寓,多数是没有名字的村民自建楼。武夷公寓是规模较大的一处,附近还有规模更大的三一公寓。这两处相对条件好一些,永远是满房,一有空房就会被订上。
在北四村拥有一个几百元的单间,十几元可以饱餐,每天挤进熙熙攘攘的地铁站,坐上开往市中心的列车,这意味着在5环内有份可以站得住脚的工作。
大胜还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他先是当了一年多的网管,后来改行做销售,从房产中介做起。销售要靠伶俐的口才,而说话结巴是他的硬伤。见到陌生客户,他感觉身体里有股力量拉着自己往后退,一句话都说不出。后来尝试卖化肥和电脑主板也都失败,他对自己完全泄气了。
“程序员都是一万多,我怎么甘心赚四五千块。”同租北四村出租屋的程序员邻居无意间向大胜透露了薪资,激起他新的热情。他砸进全部的积蓄,刷了一万多信用卡,又向朋友借了六七千元,凑够几万元的培训费。2016年7月,大胜如愿坐进了位于永泰庄的一个ios编程培训班的课堂上,“没想着一定会成功,至少可以逆转一下自己的命运。”
北四村密密麻麻的房子,像一个个“方盒子”。
苏祁始终没选到合适的房子,毕业在即,他找了个一层的单间。门前是一排平房,没有将窗户完全遮盖,阳光还能从三分之一露出的窗户照进房间。他安慰自己,至少是向阳的房间。
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租房。直到热水器发生故障被逼掏了维修费用,一系列租房遇到的问题相继而来,经常性停水停电,旁边房间持续到半夜的歌声,七八月雨季屋子里返潮地面渗水,堆放在门后的球鞋长满了白色的霉菌。他动了换房的念头。房东告诉他,没有提前一个月说明要扣押金,还得额外交300元的卫生费。
和50多岁的房东老太太交涉未果,苏祁决定再坚持坚持,住满一年立马走人。第二年他搬走的时候依然被扣了400元。在村子里,每天都在上演着租户和房东关于押金退还的争吵。
有租户说,在北四村租房要找纯正的北京味儿,事多的都是外地来的二房东三房东。也有租户总结,怕房东不退钱,他事先将房东的备用钥匙藏起来了。后来房东一分没扣,他把钥匙还给房东,说在门口捡到了钥匙。
一位住户站在北四村一栋楼房的天台上。
在此之前,苏祁看上了村子中间新盖的一栋六层楼房。刚盖没多久,所有的住户包括一楼的店面被通知限期办理拆迁。苏祁也不清楚原因,可能是违建或是其他纠纷。
他留意到一栋刚刚竣工的楼房,还没来得及安上防盗窗,订房时只剩下七八楼可选择。苏祁搬来了8楼,月租1300元,算是村子里的“豪宅”。尽管如此,夏天热,高峰期水压不足,停电是村子里所有出租房的通病。
苏祁的周末主要就是睡一个懒觉,在村子里溜达溜达吃个晚饭。他经常光顾一家“淮南牛肉汤面馆”,以及对门的“重庆鸡公煲”。夜晚时,他曾被衣着暴露的站街女搭讪,冬夜里她们坐在临街的小房间里,开着一台“小太阳”,透出紫红色的灯光。在贴吧里,这被称为“小粉屋”。
今年4月,苏祁在杭州郊区贷款买了一套150万的房,挨着已经在上海安家的哥哥,便于将来照顾老人。父亲有三高症状,他总在担心没有医疗保险的双亲。
他每个月要还5000多元房贷,加上租房,除去各种开销,几乎所剩无几。上一个月底,他可支配的零钱仅剩600元。程序员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挣钱的途径。他计划用10年时间还清房贷,以后在大城市呆够了,就回老家找一片地盖个小别墅养老。
对标西二旗,北四村也有春天
白昀迷恋北京的艺术资源,他常周末去博物馆看书画展览,去酒吧看乐队演出,一百多元的票就可以欣赏长城乐队的演出。
他热爱美和艺术,他喜欢布置自己的房间。他曾在自己的出租房墙面上贴着各种电影海报,有《罗马假日》、《海上钢琴师》、《肖申克的救赎》,还有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切.格瓦拉和涅盘乐队主唱柯特·科本的肖像。
大胜喜欢生活得不一样。每年的秋天,他都会去香山看红叶,他的房间里贴满了枫叶标本。他喜欢侍弄花花草草,房间里摆了一排吊兰以及蟹爪兰。
他喜欢爬山和徒步,遇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2014年他们一起徒步穿越包头沙漠,他们相约明年去秦岭穿越鳌太线。虽然生活拮据,但是他舍得花费五六千块买登山设备。
大胜的微信头像是今年8月份去五台山爬山时拍的,看起来精神奕奕。他想一年如果能赚10万块,他先去爬喜马拉雅山,“总有一天我会站在珠穆朗玛峰顶峰。”
尽管这几年工作方面不如意,大胜还算满意自己的状态,至少没有对自己太失望。北漂几年,在北京积累了社会经验,性格改变也特别大,变得开朗了。曾经他和女生说话都脸红,现在敢跟陌生女孩子搭讪了。他还想改改脾气,长些经验,关键是结交人,以后,无论是回家还是做小买卖都没问题。
他想如果真的听了父母的话当一个老师,一辈子就那样看得到头。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希望过几年经济上来了,让98年的弟弟也来北京看看。面对父母的催婚,他选择能拖就拖。
前不久,百度的官方微信公号发了一份《2017年互联网从业人员单身情况调查报告》,里面说,通过对程序员、产品、运营、市场和公关五种岗位的调研发现,程序员是平均单身时间最高的群体,而收入最高的程序员,也是性生活频次最高的群体。他们单身期间平均月支出8000元,“大部分用来买键盘及给主播送礼物”。
北四村村口,一位创业的年轻人在从地铁站回村的必经之路上,手拿着玫瑰,请过往行人扫码,进行产品地推。
这份调查的对象是泛西二旗地区的100位样本。在北四村,程序员的爱情有时也来得奇妙。
凌云和女朋友是在西二旗地铁站相遇的,他因为没有零钱求助对方,互相添加了微信,你来我往成就了一段感情。女朋友小他三岁,原先做翻译工作。在凌云的推荐下,也参加了Java培训,如今在北四村周边找了个月薪9000元的工作。他们准备明年结婚。
而住在村中一处平房的程序员佟晨,从来没有向女孩子搭讪过。91年的他来自东北,在一所专科院校念计算机专业,如今在一家知名的手机科技公司上班。前年,他被当做模范生印在学校的招生宣传册上,这让他很不好意思。
前几年,父母从老家一起搬来,一家三口住在不足20平的平房里。每天,父亲在村子里清扫大街,母亲会去收些废品卖。她还在北四村旁边一个大厦的中控室找了份工作,主要看监控。一次24小时,然后歇两天,每月工资3000元。
“谁言是他乡,寄身成故乡”,“是”字掉了
在北四村,每天有人来也有人走。
有人在这里留下了青春。网友shuimo 和老公在北四村住了7年,她在网上分享了这里的生活。房租从一开始的五百涨到了九百,消费低,脏乱差,“脚踩避孕套,天飞小内裤”,经常被抠脚大汉拦路询问红灯区在哪,以至于她老公出差的日子,一个人完全不敢睡觉。
他们夫妇俩这几年月收入近4万,但是买衣服从不超过五六百。2015年,他们在武汉全款78万买了房。2017年4月,他们搬离了北四村,新租的房子60平,月租金4.5k。现在,“焦虑不安,时常想着逃离北京,却没有去处,暂且混日子。”
自2010年7月唐家岭地区整体拆除,北四村因其地理区位及低消费等优势变身“蚁族”的下一个巢穴。
失意的人很多,10月27日,在贴吧史各庄吧,一位租户向北漂生涯告别。
有人回复,在一个月七八千工资的阶段,在史各庄住了一年,2012年,公司遇到危机,没有了工作和收入,他再次回到了史各庄。每当无处可去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史各庄,无聊失落时他也经常回来看看。
也有曾经住在不到6平米房间的唐家岭租户,怀念如今早已消失的“蚁窝”。他写道,虽然没有面朝大海,但也能春暖花开,每天关心粮食和蔬菜,也可以过得自由自在。
在媒体2014年拍摄的一张图中,北四村的明欣公寓悬挂着两行字:谁言是他乡,寄身成故乡。只是“是”字掉落,像一种隐喻。
今年冬天,凌云担心的事终于来了。供暖季已到,屋子里却没有一丝热气,冻得直打哆嗦,而房东避而不见,“这个冬天算是完蛋了”。
因为持续雾霾带来的环保压力,京津冀都在大范围进行煤改气或煤改电工程。北京早几年就已经推广,但在北四村这样被列入拆迁规划的城中村,没有市政供暖,也没有煤改气,往年都是房东烧锅炉自采暖。
今年压力尤其大,村子里挂着大幅的“不买卖不使用劣质煤”的宣传标语。可以烧的清洁民用煤,一般是排放与无烟煤接近的兰炭,价格高。加上北京郊区都在推煤改电,少数烧兰炭的地方,成本更高了。今年房东觉得烧锅炉划不来,干脆停暖了,租客只能用电器取暖。
就在11月18日晚,南五环外的一个出租公寓发生火灾,造成19死8伤。那是一片大兴西红门一带常见的工业大院,是被纳入拆迁腾退计划的低端产业区。由于人口疏解政策,周边的村里租房越来越难,大量在周边打工的外来务工者不得不蜗居于这样的院子。火灾事故加速了新的安全排查和专项整治,人口疏解政策有了更有力的理由,大批被赶出出租屋的人,拎着行李在寒冬里找住处,有些人不得不回老家。
北四村的出租公寓也受到影响,前两天停电了。现在这边不让使用大功率的电器,只能用小功率的电器电褥子。骑电动车上班的人,电瓶也没地方充电了。
今年,昌平区启动了“疏解整治促提升”十大专项行动。2017年11月,北四村挂上了“清退低端产业”的横幅。 余璐遥 / 摄
这几年来,北四村的租户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拆迁的临近。网上和新闻里不时传出各种故事和消息,最近的一篇长篇报道说,2017年以来,北京位于城乡结合部的近千个出租大院被清理拆除。
凌云决定明年搬离这个住了四年的出租公寓,拉上白昀和老牛,几个哥们租个好点的房间,还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而大胜已经物色好了更远处山脚的一个村子,那边也有很多农民自建房出租,房租更低。
作者:余璐遥 来源:谷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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